咫尺阴阳散文

文思都 人气:1.09W

A

咫尺阴阳散文

昨夜,我又梦见了琦。

是在一场聚会里,远远看见他西装革履,风度翩翩,我大惊道:“咦,你不是死了吗,怎么又活过来了?”

他听了大笑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就像一道耀眼的光芒,他说:“你听谁说我死了,亲眼看见了吗?”

“那倒没有,不过很多人都说你死了,包括你老婆孩子。”

“噢,实话跟你说吧,我那时遇到了一点麻烦,就躲了起来,然后由家人向外诈称,说我死了。你现在也看到了,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?”

“那真是太好了,为你的死而复生、重出江湖干杯。”我欣喜若狂,激动不已,频频与他举杯痛饮。

然梦醒后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满目的晨曦,以及窗外的喧哗,把我再一次拉回到现实,那一刻,我绝望地清醒:琦是真的死了,再也回不来了!

B

琦的家族堪称一部血泪史。他父母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教师,但在“文革”中父亲被打成右派,母亲也因家庭成分被赶下讲台。不久,母亲带着琦的大哥和小弟,远走新疆,留下他和两个哥哥与父亲相依为命。后来,琦的两个哥哥为寻找母亲先后远走他乡,一个至今下落不明,一个被冻坏在路上。我至今清晰地记得,他的二哥被一辆军车送回家时,被扔在公路旁,全身蜷缩在又脏又臭的被子里,当他看见熟悉的村民时,惊喜地抬起面色乌黑的脸庞,两只大而深陷的眼眶里满是泪水。数月后,他因皮肉溃烂,不治身亡。

琦性情倔强,在校时受不了同学们的冷落和羞辱,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四处流浪。成年后,他结束了流浪生涯,又回到了家乡。不久,他凭着英俊的外表和能说会道,赢得本村一个姑娘的爱情。纯朴坚贞的姑娘,不顾家人的打骂,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他的身边,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,因爱充满阳光并鲜花盛开。

值得庆幸的是,“文革”结束后,琦的父母又重新回到阔别十余年的讲台,与此同时,他们家的地位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当年誓死下嫁给他的姑娘,成了其娘家人的骄傲和村民羡慕的对象,他们曾被非议和嘲讽的爱情也成了我们当地的一段佳话。数年后,琦的父母双双退休,琦和大哥又双双顶职,由于他们文化程度低,只得做了学校食堂的一名普通职工。不久,琦的小弟大学毕业后,也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。

唯有遭遇不幸的老二老三,成了他们全家人永远抹不去的伤痛。

C

琦文化不高,但他非常爱好文学。当年,在得知我和牧阳使者、天山来客、以及雨风等一帮文学青年,共同创办《村花》文学社时,他主动要求加入,不但把自家小洋房的一间空出来给我们办公,而且不顾自己年长我们十多岁,却要听从我们的吩咐,并在别人嘲弄的眼光里,与我们一起为出版社团刊物筹款出力,四处奔波。

后来因种种原因,文学社解散了,我们几个主要负责人也各奔东西,但我们的友谊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漠,恰恰相反,我们的友情就像一坛窖藏老酒,愈久弥香。

那年,我远在浙江打工,是全厂唯一没有手机的,不是买不起,是不想受它的束缚。有一天,我恍然记起差不多半年未与琦联系了,就去电话亭给琦打了个电话。琦接到我的电话非常高兴,接着告诉我,他已经停薪留职,并与人合伙办了一家涂料厂,只是目前产品的销售并不怎么顺利。当时,他还半真半假地说:“我想把厂关了,跟你出外打工怎么样?”我听了呵呵一笑,然后安慰他说,困难是暂时的,前途是光明的,假以时日,产品的销路肯定会慢慢好起来。

可谁能想到,那天的通话,竟成永诀。

当时,正值初冬,琦的母亲受不了我们当地的寒冷,要去海南过冬,琦的弟弟在海南一家公司担任总经理,每年这时,琦的母亲都要去与小儿子长住。而这之前,琦的父亲已瘫痪在床,为方便起见,琦的妻子选择送婆婆去海南,琦则留在家里照料父亲。

就在送走母亲和妻子的'第二天晚上,孝顺的琦一直陪伴在父亲的床前,但不知是粗心的琦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,还是哪里来的一阵风把那扇小门给合上了。这是套买了不到两年的新房,在那间装修一新却门窗紧闭的小屋,那只放在父亲床前的小煤炉吐着红红的火焰,就像魔鬼伸出长长的舌头,在温暖他们父子之情的同时,也在悄然吞噬着他们。也许聊着聊着,在煤气的作用下,父子俩都困倦了,都打起了瞌睡,却不知死神正一步步向他们靠近……就在这时,客厅的电话响了,是琦的妻子从海南打来的,这本该救命的电话,把琦从昏睡中惊醒——然而,已经晚了,当他想站起来接电话时,已经身轻无力,便一头栽倒在地。据琦妻子回忆,琦临死时,高大魁梧的身躯扑倒在地,一只脚光着,一只脚上还穿着托鞋,一双手则努力向前伸,而那扇足以重新开启他们父子生命的木门,离他的手近在咫尺……

“我打了一会儿电话,见没人接,以为他们都睡了,就挂了。早知道会出这种事,当时拨打110报警就好了,可我没想到啊!真的没想到啊……”事后,琦的妻子跟我回忆起那天晚上打电话的情景,还是捶胸顿足,痛悔不已。

望着这个一夜间从天堂坠入地狱,此刻泪飞如雨的可怜女人,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。想起去年春节,我带着老婆孩子来这里热热闹闹地吃过饭,那时他们一家刚刚住进新房,是多么开心啊,而今人去楼空,满目凄凉,我不由悲从中来。

此后,我脑海里始终抹不去琦扑倒在地的画面,他伸直而僵硬的手,距离那扇生命之门仅咫尺之遥啊!都说咫尺天涯,而有时,咫尺却是阴阳两界!

D

事实上,琦出事的当晚,远在千里之外的我,居然做了一个异梦,梦见琦被困在一间既没门,也无窗的房子里,当时,我就像看电影一样,看见他在房子里急得团团转,却苦于出不去。

梦醒后,虽然感觉有点惊异,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直到半月后,我给家人打电话时才得知琦去世的噩耗。

回想那天,父亲在电话里沉痛地告知我时,平生第一次感觉一颗心被撕裂般疼痛。想当年,听到爷爷去世时,我的心也没有这么疼痛过,毕竟眼看爷爷已经老了,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所以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,反而心痛得不怎么强烈。而琦是这样年轻,消息又来得这样突然,整整一天,我心痛得吃不下饭。

也就在当晚,我又真真切切地梦见了琦。在村口的葡萄架下,我们坐在藤椅上聊天,我感叹说:“老兄啊,你英年早逝,壮志未酬,真是太可惜了,你不知道,我有多么心痛!”

琦却淡然一笑说:“老弟别难过,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,我们兄弟不是一样可以聊天么?”

过了一会,琦起身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我说,那我们握握手吧,他听了连连摆手,“不能握,不能握,哪有活人跟死人握手的。”然后风一样不见了。

梦醒后,我怅然不已,但心,已经不再疼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