碾房里难忘的苦乐时光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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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推碾掉了棍,累死没人信”,这是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。母亲讲这话时,我肯定是在碾房帮助母亲“压碾”;听到这话时,自然是我推碾过程中稍有懈怠被母亲嗔怪。

碾房里难忘的苦乐时光散文

幼时在我的山东老家,“压碾”一语虽然简短,但意思谁都明白,那就是用碾把粮食压碎成粉,或把谷子脱糠成米。在我小时候,“压碾”绝对是农村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活儿,隔几天就要跑一次碾房,真可谓家常便饭。那时老家的口粮主要是地瓜干、玉米、高粱,还有少量麦子,以及更少的谷子等。这些粮食都要经过“压碾”这道程序,才能成为餐桌上的食物。

我家用的那个碾房实际上是二叔家的东厢房,只是为了方便大伙儿用碾,把门窗改在了靠街的外边。碾房比一般的碾棚要好得多,风雨无忧,昼夜可用,一年到头很少闲着。碾房除了外面各开一个门、窗外,其它三面严严实实,这是为了避免空气对流,防止被风吹飞或吹脏面粉。由于三面封闭,碾房宽敞却不明亮,房内光线昏暗,墙壁黑黢黢的,房梁之上则布满蜘蛛网,网丝上粘着面粉和灰尘,显得特别扎眼。屋中央是个直径两米多的圆形碾盘,承受碾压的部分为整块圆形白色磨石,周围堆放粮食的一圈用八块扇面形状的青石拼成,使整个碾盘宛如一朵盛开的葵花,粗犷厚重中透出些许妩媚。一个又大又重、一头稍粗的白色磨石碾砣,威风凛凛地置于碾盘之上,一副所向披靡、无坚不摧的架势,全然没有碾盘的那丝温柔,让人心生敬畏。

小时候,因为三天两头帮助母亲“压碾”,使我对“压碾”之苦、推碾之累留下了难忘的记忆,觉得推碾是世上最枯燥、最乏味、最机械、最烦人的活儿,而且似乎看不到出头之日!为此,我小时候的“理想”之一就是长大后不用再压碾推磨!然而对于“压碾”的看法,母亲却截然相反。在母亲看来,能进碾房,就说明家里有粮食可吃,这便是庄户人最大的幸福!与此相比,压碾推磨那点小苦小累,简直算不了什么。因此在“压碾”的过程中,母亲尽管比我要辛苦得多,但她的脸上始终是一副知足的表情,从没听她有过一句怨言。年龄尚小的我只知道苦累,哪里懂得,即使家里不缺粮食,但如果没有“压碾”,灶台前的母亲将如何为家人准备一日三餐,全家如何能够填饱肚子!

尽管对“压碾”怀有厌恶、抵触情绪,但儿时的我还是不得不面对时常“压碾”的现实,不得不经常与碾房相伴。每次走进碾房,在母亲把粮食均匀地摊在碾盘上时,我便用手紧紧抓住碾棍,准备开始那艰苦的旅程。碾棍共有两根,分别插在四方形碾架的对角线上,我和母亲每人推动一根,我位于碾砣前面,母亲则位于碾砣后面。为便于用力,碾棍高度一般位于大人腰部,但我幼时年纪小、个子矮,胸部才能与碾棍平齐,推碾时只能依靠双手和胸膛用力,因而感到特别累。由于碾砣又大又重,前面摊上的粮食又如一个小台阶,启动时异常费力。我憋足了劲,使出浑身力气,与另一端的母亲齐心协力,拼命往前推,碾砣才发出吱嘎声响,缓慢地开始滚动。碾砣滚动后,必须保持均衡用力,使之匀速前进,以充分利用其惯性,节省人的体力。每次推碾刚开始那几圈,,我都觉得不会太重,但过不了多久,我的呼吸便越来越粗,步子越来越沉,脚步越迈越小,步速越迈越慢,汗珠也慢慢地聚集在脸上。几十圈后,两条腿更是重得像灌了铅似的,喘气声吭哧吭哧,感到口干舌燥。碾房由于成年累月不停地使用,周边人走的碾道被踩成了沟,沟边细细的灰尘被脚搅起,与罗面时飞起的面粉一道弥漫于屋内空气中,直往人肺管里钻,呛得喉咙痒痒地,呼吸起来非常难受。每到此时,我都渴望能够停下休息一会儿,便望一下母亲,看到的却始终是那副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。小时候的我一直纳闷,母亲人过中年,一双裹过的小脚,与我一起推着碾砣转,还要用笤帚不停地扫平碾台上的粮食,咋就不会累呢!

由于母亲白天需要参加田间和家务劳动,我要上学,于是不少“压碾”都是在晚上进行。那时村庄尚未通电,母亲从家里带上一盏罩子灯(马灯),放在碾房的一头,将碾房里面照得半明半暗。当时的农村老家没有任何夜生活,通常是晚饭后就睡觉,人们不习惯熬夜。因此,平常日子晚上推碾时,房内房外都很安静,碾房外只有蛐蛐的叫声和偶尔的几声犬吠,碾房内则只有碾砣滚动时那“吱嘎吱嘎”的声音和人的喘气声。罩子灯映在墙上的人影,一会儿拉长,一会儿变斜,不停地移动、变换着,让人感到更加孤寂。我每次晚上推碾,在生物钟和单调感的双重作用下,特别容易进入睡眠状态,经常是一边推着碾棍,一边打着瞌睡,被动地挪着脚步往前走。有时一个恍忽,一步没有跟上,插在碾架上的碾棍便从孔中掉了出来,我也惊醒过来。也多是在这个时候,母亲会笑着讲出那句“推碾掉了棍,累死没人信”的话。而此时的我,只能默默地插上碾棍,继续用力推下去。从小我就明白,“推碾掉了棍,累死没人信”这句话,是经过乡亲们检验的至理名言,就像公理和公式一样不容置疑,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。夜里“压碾”时,我有时盼望父亲或哥哥也能够参加,因为他们力气大,碾得也快。但母亲总是以碾的粮食不多为由,不让干了一天重活的父兄参加。母亲的理由确实没有错,那时由于粮食紧张,家里一次都舍不得碾很多粮食,好似少碾点就能少吃点似的。所以,晚上“压碾”的时间都不会太长。

在我的印象中,“压碾”时最费功夫的粮食是玉米。玉米粒外面有一层硬皮,特别抗压,往往碾砣碾轧过后,很多玉米粒子还完好无损;要等碾砣滚过几遍,才能全部碾碎。在碾压过程中,有些玉米粒子还会被碾砣子赶到碾盘边上,甚至蹦在地上。为了防止玉米掉落,母亲要一边推碾,一边不停地用笤帚扫,把散落到碾盘外围的粮食赶到碾盘中间,自然比我要辛苦得多。家里的玉米面主要用于熬粥和做窝窝头,因此必须全部过罗筛成细粉才行。每碾十几分钟,看到碾压过的玉米逐渐变为金黄色的玉米粉,母亲才会同我停下来。在母亲用罗筛面的间隙,我可以趁机休息一小会儿。没有筛下的粗颗粒,则倒在碾台上继续碾,这样的程序至少三次,才能让大部分玉米变成粉,才算达到目的。由于碾玉米费力费时,小时候的我最讨厌碾玉米面。但碰巧的是,那时家里吃的粮食,恰恰主要是玉米。

除了碾玉米面外,另一个费时费力的便是碾米,即把带壳的谷子碾成小米。碾米与碾面粉不同,既要把谷子的糠皮碾除,又不能碾碎米粒,为此碾盘上要推上厚厚的一层谷子。由于碾砣从谷子上面碾过时不与碾盘接触,犹如车轮行走在松软的沙子里,所以推起来感觉特别沉重。同时,因为碾盘上的谷子多,容易被碾砣挤压得往内、外流散,所以碾的过程中,母亲手拿笤帚的那只手,要不停地把碾管芯周围的米往外扫,以防碾不着;把碾盘边上的米往里扫,以防落地。碾过的谷子,母亲用簸箕上下不停地扇动,便能把糠扇出,簸箕中只留下米。当然,米糠也是被扇到一个大笸箩中,是喂鸡、喂猪的好饲料,一点儿不能浪费。谷子碾米尽管费事,但那时的谷子很少,不用经常碾。

推碾除了碾粮食,有时还会碾榆树皮。我家有一棵老榆树,每年冬天,父亲会将榆树的'一些老枝锯下,便于来年多发新枝。母亲便把一些较粗树枝的皮剥下,去除黑色的表面,晒干,然后拿到碾房来碾。随着碾砣一遍遍滚过,榆皮下面会产生许多细粉,这便是榆面。母亲把榆面过罗后,做饭时掺入面粉或杂面中,可以做面条、包子、烙饼等。榆面白中透黄,韧性极强,吃起来即滑顺又筋道,别有一番味道。

“压碾”虽然非常辛苦,但我也有盼望“压碾”的时候,这便是麦收之后。记得生产队的小麦刚分到家,母亲便用瓢舀上几斤,带着我到碾房去碾面粉。母亲之所以如此迫切,是因为按照风俗,麦收后的麦子首先要敬天敬地敬祖先。碾麦子至少要碾三遍。第一遍,把麦粒倒成一圈放在碾盘中间,然后推动碾砣碾压麦粒,大约一、二十圈后,麦粒便被充分碾开了,黄黄的麦粒淹没在白白的面粉中,布满碾盘。这时,母亲把已经碾开的麦粒连同面粉一起用笤帚堆成堆,然后用网眼很小的罗来筛面,雪白的面粉通过罗眼,洒落在笸箩中。由于这是夏收后的新麦子,又是第一遍面粉,所以白净似雪。这些面粉要先取出来,用于敬天地和祖先。没有压碎的麦粒,则继续倒到碾台上碾压。同样的做法重复三遍,便能基本上把麦粒中的面粉和麸皮分开了。我之所以盼望“压碾”,是因为敬天敬地敬祖先后,饽饽、饺子等便由家人享用,我就可以一饱口福、一过馋瘾了。要知道,这通常是清明节后第一次吃白面食品。

还有一个高兴“压碾”的时候,便是春节前碾黍子面。黍子是一种比小米略大的谷物,由于煮熟后其粘无比,老家蒸年糕便用黍面。碾黍子面要费双重功夫,先要把黍子碾成黍米,然后再把黍米碾成黍面。黍子这种谷物外壳非常滑,碾米的过程中容易四处流散,比碾谷子还费劲。由于此时春节已近,看到磨好后金黄灿烂的黍子面,就会想到黍面与红枣蒸成的味道奇香的年糕,继而想起春节时种种诱人的食物和热闹场面,推碾的心情自然不同于平时,辛苦便早已被喜悦所冲淡了。

那时候,我们一个生产队将近三十户人家,都要用这盘碾来碾粮食,所以时间上冲突的情况比较常见,这就需要排队,老家的说法叫“占碾”。其实“占碾”的方法非常简单,就是提前拿一把用旧了的笤帚,放在碾房的窗户上,从靠近门口的方向排过去。占碾的人看看窗户上有几把笤帚,就会知道前面有几户人家在等着,据此就可以大体推测出等待时间的长短,然后放心回家。这样既不耽误做家里其它活,也不会错过“压碾”的时间。那时因为用碾的人多,等碾是常事,特别是靠近春节的时候,各家都要准备过年的东西,要碾的麦子、黍子等粮食数量多,往往碾房要忙到很晚,即使过了半夜也得等下去。由于都是街坊四邻,通常情况下哪家快排到了而人还没有来,后面的人都会去叫一下,不会轻易隔过去。想想那时乡亲们真是诚信实在,放一把旧笤帚就排好了队,从来没有人计较,也没有人插队。

碾房其实不仅是劳动的场所,也是邻居们交流和增进感情的地方。在等碾、压碾的过程中,庄户人不习惯看着别人干活而自己袖手旁观,都会互相搭个帮手,助上一臂之力,如帮着推推碾,罗罗面,拣拣粮食里的沙子,哄哄抱抱孩子等。这次你帮我家,下次我帮他家,帮者理所当然,被帮者也不客气,渗透出浓浓的乡里之情、邻里之谊。有时等碾的人多,即使帮不上忙,在旁边拉拉家常,说说笑话,也能使“压碾”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进行,从而不会感到那么枯燥和劳累。也有前两天刚拌过几句嘴的邻居,在碾房中见了面,往往啥也不说,抓着碾棍帮着推上几圈,瞬间便云开雾散、尽释前嫌了,比说什么话都管用。

长大后我还慢慢知道,其实“压碾”还具有帮助谈请说爱的功能。那时的小伙、姑娘,平时虽然经常在一起干活,但私下接触的机会和场所并不多,“压碾”便是绝好的机会,碾房便是极好的地方。有的小伙子对哪家姑娘有意思,便留了心,瞅准姑娘“压碾”的时间,以等碾的名义前来碾房,顺便帮上一把,借机交谈几句,试试姑娘的口气,探探姑娘的心思,也露露自己的心迹。也有的姑娘对哪个小伙子钟情,便走迂回路线,在小伙子家人“压碾”的时候来帮帮忙,先给男方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。我在家时,本生产队先后有两对男女成了夫妻,据说“媒人”便是碾房。有一年,邻居堂嫂的妹妹来看望姐姐,顺便帮助去推碾,无意中碰上了本村的一个小伙子,结果一见钟情。最后妹妹与姐姐嫁到了同一个村庄,而且成为相距不远的邻居,被传为佳话。

小时候,碾房也是我们孩子经常玩耍的地方。那时如果星期天碰到下雨,孩子们很少有地方玩,如果碾房恰好空闲,便自然成了活动场所。我们凑在这里打闹嬉戏,或做各种游戏,如坐在碾台上“翻鞋牌”、“打元宝(纸角)”,在碾道上打杏核等。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,爬上碾盘,双腿跨在碾砣架上,让别的孩子推着碾砣跑,他在上面“坐汽车”。后来大家看到有趣,便轮流坐在上面让人推,轮番体验“坐汽车”的滋味。现在想来,小时候真是无知无畏,这种游戏虽然有趣,但却非常危险,令人后怕。

历史的变化常常快得出人意料。我上初中时,村里已经通了电,并安装了“电磨”,玉米、小麦、地瓜干等粮食,都可以用电磨粉碎磨面,家里推碾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。再后来,我参军离开家乡,并一直居住在南方,与家乡的碾台便彻底分别了。最后一次推碾,是在我探家的时候,当时小麦已经泛黄。母亲从麦田里割回一些麦穗,搓去麦糠,便叫着我来到了碾房。当母亲把新鲜的麦粒摊在碾盘上时,我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握住碾棍,准备再好好地体验一番推碾的感觉。可是当我卯足了劲还没有推上几圈,母亲便让我停了下来,说已经碾好了。原来,新鲜的麦粒并不是磨成粉,而是用碾砣压扁挤出麦浆即可,是煮麦仁饭用的。那天,在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推碾后,我也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感觉最好吃的麦仁稀饭。吃的时候我问母亲,这么好吃的新鲜麦仁饭,为什么过去我没有吃过?母亲笑着回答,过去是生产队的麦田,谁能随便去割麦穗?再说,过去的麦子那么金贵,每年过节和过生日都不够用,谁还舍得这样拿来煮饭吃?!

几个月前回老家时,我又特意到二叔家去看那间碾房。二叔已去世多年,二婶和子女也已搬到县城居住,院内正房十多年前被翻新重建,作为碾房的东厢房则不见了踪影。但令我惊奇的是,那个碾盘和碾砣竟然都还在,只是已经埋在厚厚的灰尘中。看来,我记忆中那幅围着碾台机械转圈的“压碾”情景,早已一去不复返了。然而,母亲那句“推碾掉了棍,累死没人信”的话,我却愈感清晰。因为这句话不仅让我铭记了那段艰苦的岁月,还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,那就是不管做人还是做事,都要勤勤恳恳、扎扎实实,不可投机取巧、滥竽充数,否则是无法蒙混过关的,总会被事实所拆穿。